现代主义是一种西方现象,并从西方传到了东方和其他地区。在探究伊斯兰教与现代主义时有两种路径,一种路径是站在现代主义的视角来探讨伊斯兰教,这是人们常会论及到的;另一种路径是站在伊斯兰教的视角来研究伊斯兰教与现代主义,这一点常常被人们所忽视。
历史上,伊斯兰世界与西方世界在知识上有很多方面都有共通性。传统上,基督教被看做西方的宗教。实际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一样都继承易卜拉欣(亚伯拉罕)系,基督教继承伊斯哈格支系,伊斯兰教继承伊斯玛仪(以实玛利)支系,他俩是易卜拉欣的儿子。伊斯玛仪在《讨拉特》(旧约)里,常被提及。在《讨拉特》里,真主许诺易卜拉欣,他的儿子伊斯玛仪的后裔将会是一个强大的民族。
另一个连接伊斯兰教与西方的纽带是希腊文明,在那场众所周知的百年翻译运动中,几乎所有重要的希腊科学、哲学等著作都被穆斯林翻译成了阿拉伯语,所以说穆斯林是希腊文明的真正继承者。在翻译运动之后的5个世纪里,穆斯林发展了希腊文明并将希腊文明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些成果接着又被翻译为拉丁语,通过穆斯林政权统治下的安达卢西亚和西西里地区对欧洲产生了深远影响。这场翻译运动的直接结果就是带来了宗教和知识的复苏,西班牙和西西里地区的大学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这远远早于欧洲最早建立的大学。哲学家和科学家都在穆斯林科学中受益匪浅,著名的经院哲学家圣托马斯·阿奎那在他的著作里多次直接或间接地引用了伊本·西那的著作和观点。由此可见,伊斯兰和西方有紧密的关系。
到了现代,西方和伊斯兰世界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西方走上了一条越来越世俗化的道路,在理性和启示之间进行了区分,在政治上实行了政教分离,等等。他们用世俗哲学取代了神圣哲学。然而,从一开始甚至到现在,穆斯林走的是一条相反的道路,伊斯兰哲学开始于“讨黑德”(认主独一),强调“黑克曼”(智慧)和神智,认为不同层面的知识之间都是相互联系的,从自然科学到数学再到形而上知识(神圣智慧),即强调知识的统一性和整全性。哲学的本源是对智慧的追求和热爱,穆斯林哲学家都会探讨知识的统一性,而现代科学大都是世俗的,笔者不敢说西方哲学家都是世俗论者,但他们大都提倡世俗哲学或在哲学中含有很多世俗论成分,他们拒绝神圣的一面,诸如笛卡尔、康德、海德格尔、实证主义者和德国的一些唯心论者。笛卡尔提倡精神与物质的二元分离,他对数学的研究不是开始于神圣科学而是开始于分析科学。在这样的发展过程中,形而上学慢慢被忽视了。这样的结果是,一方面,科学与技术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另一方面人们离传统上对智慧的探究越来越远。不注重智慧的科学发展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此外,有必要对现代性和现代化加以区分。在东方的伊斯兰教里,这种现代性其实是存在的,但现代化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西方所强加的。例如,土耳其的凯末尔是通过军事力量强行推行现代化,也包括伊朗的礼萨汗。在这种现代化进程中,宗教被弃之不顾。所以说,世俗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了宗教的消亡。西方想把这种世俗价值观强行输入穆斯林世界和其他传统世界,这样一来,穆斯林自己就丢失了根基。穆斯林自身的文明衰落了,在科学、哲学和教育上都比较滞后。伊斯兰在某种程度上被世俗化了,被世俗化后的伊斯兰又被抛给了穆斯林。诸如伊斯兰世界有了很多现代化的大学,但因为缺乏根基的支撑,所以其本身拥有的一些传统制度出现了很多漏洞。而一些伊斯兰改革家进行的改革失败了,原因之一就是只注重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而忽略了伊斯兰的本源。例如,礼拜时要收臂或放臂其实是细枝末节,如果关注此类问题就会忽略伊斯兰作为一个整全性和统一性宗教的特点。伊斯兰完全能够解释现代性所具有的内容,但不是乌里玛(教法学家)所给出的解释,他们关注的是行为和教法层面的问题,而忽视背后深层次的根源和伊斯兰最基本的准则。再比如,伊斯兰教强调的第二大信仰是普世的先知观,《古兰经》黄牛章里有20节以上的经文都提到这样一种普世的先知观。伊斯兰教强调信仰所有的经典(包括《讨拉特》(旧约)和《引支勒》(新约))、所有的先知(包括摩西、耶稣)。现在人们都在谈论文明冲突,其实伊斯兰教原本强调的恰恰是文明的整合性和统一性。伊斯兰教认为宗教的发展具有纵向性,伊斯兰教认可并继承了以前的先知和宗教,但现在的穆斯林、穆斯林学者和掌权者却忘却了这样一种包容的观念,只记得仇视和杀戮。如果有一群学者通过他们的著作和观点,以一种现代通俗的语言来阐释普世的、包容的伊斯兰理念,如果在大学校园里发起这样的运动,让穆斯林学生循序渐进地接受这样的一种观念,那将是怎样的未来,值得我们期待。
(作者系伊朗世界伊斯兰哲学学会前主席、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特聘讲席教授)